初见
第一次见到他,是在酒店的后门台阶上。
我一直觉得在公共场合抽烟的人都非常讨厌,也一直无法忍受呛鼻的烟味。不过这一次,我没法讨厌他。他的身上有股淡淡的腥味。迎面走去,就好像走向大海,淡淡的海风吹过,吹走了烟的味道。这种味道虽然说不上好闻,却莫名的让人安心。
很快的,我走过了他,他的味道越来越淡,他一直没有动,保持着原来的姿势,双目无神。这是一个怎样的男人啊,他经历了什么?他一定与海有着无法分割的联系,他是一个渔民吗?整天出海捕鱼,与海浪搏击?他是一个海盗吗?行事放荡不羁,却如大海一般包容与平等?他经历了什么,怎样的经历才能让他这样的人离开大海?是常年的海上生涯带来的病痛还是竞争对手的阴谋?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这天起,我第一次知道,并不是每一个吸烟的人都让人厌恶。
拆蟹的人
也许是缘分,我在酒吧里再次看见了他。一杯朗姆,毫不意外。男人之间的友谊总是简单的,一杯杯朗姆下肚,我们就成了朋友。我也知道了他的身份。他是一个拆蟹工人。
拆蟹工人,顾名思义,就是剥螃蟹的工人。
市面上各种需要蟹肉的产品,都需要人工剥壳,做这个工作的,就是拆蟹工人了。而他,是拆蟹工人里的佼佼者。
螃蟹的美味众所周知,螃蟹的做法也多种多样,然而无论如何,吃螃蟹总要面对剥壳这件麻烦的事情。一般人刚开始可能不知道如何下手,连壳吃之类的事情也时有发生,不过经过训练后大部分人都拥有了剥壳的技能,然而对大部分人来说,也就到此为止了。花费大量的时间对壳上下其手,牙齿撕咬,一片狼藉,却还总是不小心吃到些细碎的壳,剥下来的壳上也总是有不甘心的肉屑纠缠不休,实在是心累。
拆蟹工人不同。经过了多年的发展,拆蟹工人已经有了完整的拆蟹工具,完善的剥壳流程。无需牙齿,两手如蝴蝶般飞舞,各种工具花式切换,或切或夹,或推或拉,一分钟的功夫,一只完整的螃蟹就肉壳分离了。
而之后的工业革命,流水线的引入让拆蟹工艺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不同的工人负责不同的操作,每个工人只要做好自己的工作就可以了。负责夹的只要每隔几秒动一动夹子,负责推出肉的也只要不停的用工具推就可以了。用了流水线之后,工作效率简直就像是用了金坷垃,平均每条流水线每秒都可以剥完一个完整的螃蟹。
第一次听到这些,我觉得我进入了一个新的世界,一个和地面上的这外表上光芒万丈的世界相对的世界。那个世界只有不停的劳作,只为了提供我们这个世界上不是必须的那些“奢侈品”。那里的人,只有劳作,太阳没出就走到了生产线的前面,匆匆啃完馒头就开始无止境的劳作,晚上一下班就只能累瘫在床上,如此反复,就像..
“..就像地狱”他接着说:“听说地狱里有个得罪了神的巨人,天天推石头上山,但是一推上去石头马上就滚了下来,然后就只能再推上去,永无止境。”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举起了手中的朗姆酒:“喝酒!”。这个酒吧的朗姆很便宜,就像啤酒一般便宜,于是它的味道也像啤酒这样淡。虽然如此,喝了那么多杯之后我们也都有些醉了。
师父
“其实我倒是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继续说:“我没见过我爸妈。从小就在拆蟹工厂长大,刚学会走路就开始剥螃蟹了,记得那个时候,大家都是诚诚恳恳的,没现在这些乱七八糟的工具。剥一只,是一只。那时候的节奏很慢,煮蟹、剥壳、挑拣都慢,一只螃蟹只归一个人。从前的蟹也好看,蟹肉美味不带壳,你剥的肉有了壳,大家都会看不起你。”
“那个时候啊,你剥的质量越好、剥的越多,拿到的钱越多,能吃的也就越好。那个时候没现在那么多花样,拿到钱就是吃嘛,自己吃,家人吃。就算吃饱了也得存着,得为老了剥不动壳了做准备啊。”他顿了顿,又叫了一杯朗姆:“刚开始还小,剥的螃蟹壳比肉多,又慢又差,要到现在的厂啊,肯定要罚钱讷,就算那时候的厂厚道,不罚款,也不会给我钱。还好啊,有师父。”
“那时候的师父可不像现在,那是真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啊。尤其像我这种没爹娘的,师傅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师父的手艺,也只是混口饭吃,带上我这个拖油瓶呐,就只能饿着肚子干活嘞。”
“好在啊,我自个儿争气!剥了一个月,我就可以剥出合格的螃蟹了,我四岁生日那天,终于可以靠自己的手艺吃饭了。”他看着已经空了的杯子,终究没有再叫:“之后啊,我的水平突飞猛进,四岁半的时候我就出师了,六岁的时候,整个厂里都没人比我剥的好。”
我感觉他有些醉了,也没有太相信他的话,六岁的小孩可以做到那一步吗?我想说什么,看着他粗糙的手,闻着那即使朗姆也没祛除的海腥味,我没忍心说什么。
蟹,英雄
他也没管我的反应,沉默许久,又自顾自叫了一杯朗姆。
虽然他的表情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可我能感觉到他难以抑制的激动:“七岁的时候,全国所有的拆蟹厂办了一场拆蟹比赛。那时候的我不知道啊,其实那年发生了一场大事。西国的几个拆蟹工人带着拆蟹工具来了,他们拆蟹的速度很快,已经挑战了上京最大的拆蟹厂,还放下话说东国的拆蟹水平都不行”说着,他看着我说:“那时候的我其实没什么概念,只是觉得很屈辱。有人说我人不行,我认,但是,没人可以说我剥螃蟹的水平不够!”
接下去的事情无外乎苦练拆蟹功夫然后一步步打上去最后拯救东国拆蟹界。似乎所有的主角都是这样的剧情。说起这段经历时,他很激动,可以看出来他的骄傲。他喝了一杯又一杯,说了一遍又一遍。看着他高兴的样子,接下去应该就是一个美好的结局了,功成名就,锦衣还乡,最好抱得美人归,然后幸福快乐的生活。
他也是这样想的:“那时可真的风光啊!拆蟹工会的会长亲自为我颁奖,那可是真正的大人物啊!我就想着啊,回去娶个漂亮的女拆蟹工人,生个像我这样伶俐的小胖娃子,让他也当个拆蟹工人。”说着说着,他笑了起来,可是总感觉眼里有泪花闪过。
故事的开头总是相似,英雄的成长,英雄的成功。故事的结局也是相似,幸福快乐。然而,真实的生活没有结局。
其实接下去的发展也是理所当然,虽然最后他打败了西洋人的工具,但是除了他之外没有人能比得过那些工具也是不争的事实。经历过屈辱的拆蟹厂纷纷引进了拆蟹工具,拆蟹的效率一下子上去了。
“我觉得我们做拆蟹工人的啊,一定要对得起我们剥的螃蟹。亲手剥开螃蟹,揭开那螃蟹的壳,肥美的蟹黄顺着手指流入碗中,捏着顺滑的蟹肉将它和壳分开,这是一种享受,也是对螃蟹的尊重。”他很激动地说:“用了工具,怎么体会螃蟹,它的肉,它的黄,它的壳,它的一切,不能体会壳和肉的羁绊,又怎么能剥出最好的蟹?”
用上了拆蟹工具看似对他没什么影响,他的水平很高,拆蟹又快又好,再加上他拯救东国拆蟹界的象征意义,谁也不会对他做什么。虽然他觉得那些用工具的人对不起蟹,但是他自己还是坚持自己的做法,说到底,一切似乎没什么影响。他不能阻止别人亵渎螃蟹,别人也不能改变他。
他就像一只螃蟹,横冲直撞,但是因为有着强大的钳子,他无所畏惧。虽然世界已经变了,但是他不管,他只想横着就这么走下去。
落幕
拆蟹的工具越来越精良,其他人拆蟹的效率越来越高,虽然他的速度和质量始终无人超越,他的地位还是变得鸡肋了起来。而当流水线出现后,冲突终于爆发了。
“流水线是恶魔!真正的恶魔!”他的脸色和语气无不显示出他的愤怒。他想用最难听的语言咒骂这一切,却最终只是喃喃地重复着恶魔两字。
“这是对螃蟹真正的亵渎!一只螃蟹就应该只被一个人剥!那么多人一起剥螃蟹,简直是胡闹!”喝了几杯朗姆酒,他还是在继续抱怨流水线。
其实,即使用了流水线,平均下来他的剥蟹速度还是最高的,我难以想象他的速度,但我忽然相信他所说的一切,因为他认真的有故事的眼睛,也因为他身上无法掩饰的海腥味,这也许就是道的境界了吧。
他的地位越来越受到威胁,虽然他英雄的形象没有改变,大家也不会去争对他,但他感觉拆蟹界变了。变快了。
大家只是追求着快,质量越来越差。以前无法容忍的肉中带壳,现在也只是象征性的罚款。但是谁在乎呢,如此轻微的罚款,只要抓紧时间多剥几只蟹,罚款的钱很快就可以赚回来了。
“师父也变了。”说话时,他的语气充满了无力:“对螃蟹的尊重,聆听螃蟹的声音,是师父教我的第一堂课。师父说,真正的拆蟹工人,一举一动就像是蟹,无时无刻与蟹分离。吃的是蟹,梦里是蟹,身上穿的是蟹纹衣物,不拆蟹时,手里也要拿着蟹钳。”虽然他穿的不是蟹纹衣服,手上也没有拿着蟹钳,但我觉得他做到了。
“为什么要拿着蟹钳?”我忍不住问。
“虽然螃蟹的每一块都是平等的,但是我觉得螃蟹的精神就在蟹钳上。螃蟹身上最难剥好的也是蟹钳。”他没有接着解释,继续了他的故事:“师父他本来不愿意用拆蟹工具,他靠着自己对螃蟹的理解,也还能勉强跟得上大家的节奏,混口饭吃。但是,流水线来了。”
“师父没有了灵魂。”他不愿意再提,我却仿佛看到了他师父为了生计放弃信仰了一生的螃蟹,最后慢慢失去灵魂的样子,也仿佛看到了他和他师父的挣扎与努力,最后却无力改变的悲怆。
“厂里变了,我格格不入。”后来在厂里发生了什么?他没有提,我也没有再问。只是他已经离开了拆蟹工厂,离开了那个生他养他教会了他什么是拆蟹的地方。“一家高级酒店来找我了,无论他们的目的是什么,他们需要最好的蟹肉。”
我想起了第一次看见他的地方,那里的蟹肉套餐很有名,不仅是因为味道,也是因为它里面没有壳:无论是什么做法,都是剥完壳的蟹。虽然其他地方也有这样的蟹肉,但是这里的蟹肉不同。之前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我有些明白了,原来剥蟹的水平也会影响菜的质量!
“你吃过那里的蟹肉套餐吧?”他忽然笑着说:“不要脸的说一句,那个套餐的味道啊,主要还是看我的。”我无法反驳。
“不要不信啊,你看啊,那蟹肉饭不过是蟹肉加上一点点调味料,和饭拌在一起,怎么样都好吃啊。那清蒸蟹油炸蟹也只是火候的问题,烧熟了之后还得靠我里剥啊,还有...”他喋喋不休地说了很多菜,可以看出他的自信和那种做出美味的自豪。
我们那天喝的很晚。
尾声
我变得经常去那家酒店,那套餐总是有着熟悉的味道。
我也偶尔会在酒吧里碰到他,他意气风发,就好像曾经那个刚刚拯救了中国拆蟹界的英雄。
每次见到他他都会给我讲那些事情,日子似乎就应该这么下去。
忽然有一天,我看到了一个新闻:吃货福音!科学家发现了一种可以完全溶解螃蟹外壳而不损伤肉、黄的溶液!已经通过食品安全检测,吃蟹不剥壳指日可待!
我突然有些担心他,也有些担心那些剥蟹工厂的工人。
那家酒店的蟹肉套餐味道还是那么棒,他也还是会在酒吧喝酒,只是似乎渐渐的没有了神采,也越来越少提过去的事情,只是喝着闷酒。
后来,我再也没有遇见过他,只是偶尔吃螃蟹时,才会想起曾经遇见的那个有趣的人。
真的有那样一个拆蟹界吗?
他真的是那样的拆蟹天才吗?
拆蟹界的人还好吗?他还好吗?是继续拆蟹还是转行了呢?
那家酒店的蟹肉套餐真的是因为有了他而好吃的吗?
真的有他这样的人吗?
认识了那么久,也不知道他的名字,我不确定他是真的存在着告诉着我这一切,还是这一切只是我光怪陆离的梦。
不过都无所谓了,我至少记得他对螃蟹的尊重,记得那酒吧里朗姆的味道。
如果他还在的话,祝他安好。若他已走,愿天堂也有螃蟹。